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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感:試論伊藤論二作品的恐怖要素——凡不朽的,即是生命之敵。

因為夢到伊藤潤二的《逃兵之家》後再也睡不著,就仔細思考了一遍伊藤所有作品裡恐怖的要素到底是什麼。

我認為貫穿他所有作品、讓讀者害怕和恐懼的核心,是「執念」。更正確地敘述是,「固著在某種對象上的持續狀態」。

無論是《漩渦》將執意將一切撓曲成圓的莫名力量、或是《魚》裡讓屍體噴出瓦斯驅動步行機器而泯滅生死界線的感染細菌、或是《白衣少年》裡在「路口占卜」中給出幸與不幸答案的兩個少年、或是《呻吟的排水口》裡塞著兩人而持續發出聲音的排水口、《逃兵之家》裡不知自己已死而躲在閣樓的逃兵,以及最經典的,無論怎麼被殺害、切割、溶解都能如癌細胞重組、再生的厄運美少女富江,她根本就是「執念」的化生--無論殺死她幾次她都將再生,而且每次都長成和原先一樣自戀、高傲、自我中心的少女,讓周圍的人動了殺心而回到原點--所有故事的共通點都是「執著」,這讓死去的變成怨靈,還活著的變成生靈或怪物,讓讀者驚懼。

一開始,只是一個念頭,慢慢地擴大成一種支配生命的力量,其強度最後甚至可以超越生死,這就是伊藤氏的「恐怖」。讓人膽寒的不是生的另一面「死」,也不是任何抽象或具象的「生不如死」,而是「持續性的執著」,永遠無法消滅、不可能得到救贖。

不像老派恐怖電影以黎明驅散一切收束,伊藤式的恐怖就在「執念」不但會扭曲一切,其持續性甚至能超越一開始讓它成立的理由,「永不結束的惡夢」不是以敘事者的死亡讓讀者害怕,而是無止盡、長恨綿延在掩上書後仍縈繞在我們心頭。

我認為伊藤潤二想描寫的,就是生命對「不朽性(immortalization)」的心態。不朽的物事,無論神聖或邪惡,對有限的生命與肉體來說,不啻就是恐怖。

對生命來說,不朽是一種詛咒。像是死了又生,重生後又總是被殺死的富江,無盡地輪迴;而不朽也是一種無法被理解的狀態,念或物持續的存在,威脅著人類脆弱生命,在人們死後又繼續傷害其他倖存者。

說到底,生命並不怕死,頂多只是討厭。死是生的必然,執著著什麼的不朽卻不是。這樣的異質物讓生命不能理解、無法接受、持續顫慄。對於任何有限的、能被消滅的噁心東西我們也許會恨會感到受威脅會討厭,但是鼓起勇氣在劇情的安排下,(人類的)生命總會渡過難關、得到勝利。

追求「生存」卻恐懼著「不朽」,這就是生命的矛盾。老派怪物電影最後一幕一定要帶到怪物的蛋(象徵新生和未完),怪物和人類,在物種的「求生」上其實沒有兩樣,只是立場不同罷了。可是「不朽」呢,卻是終極的,對有限生命的否定,沒有弱點,沒有結束,沒有意義也無所謂--面對這種東西除了恐懼和崇拜之外,生命又能做些什麼呢?

而在他的作品裡,唯一能抵抗這種恐怖的武器是「愛」。是老套卻總是有效的愛,讓《漩渦》的男女主角能握著彼此的手死去;是為對方犧牲並放下的愛,讓《魚》裡的女主角以屍體的形式救了男主角;讓失去了戀人黑衣少年,為了對抗惡意化生的白衣少年而變成散播「幸運」的相對存在。

可是這種愛,往往也帶著執著/不朽性。這就是生的兩難。為了對抗怪物而變成怪物,為了抵抗恨而堅持著愛,但「執著(attachment)」讓兩造沒有分別,都落入了「生」真正的對立面「不死」。

(這麼說來,「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的東西,如果不是被直言那就是我們的心,其實還滿恐怖的。會說出這種話的我,也無法遠離這些顛倒夢想)

天空依稀要亮了,依照老派電影,應該要在這裡收尾。



2013/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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