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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感:讀愛特伍《強盜新娘》有感

 

 一個女盜賊的裝備欄裡該有什麼,一把燧發槍還是一枚補獸夾?

 如同浦澤直樹《怪物》裡的約翰一樣,愛特伍《強盜新娘》裡的秦妮雅,也是一個太過完美的反派——她強悍、聰明、居高臨下、工於心計、料敵如神、無堅不摧,而且擁有平凡人類難以拒絕的美貌。這就是沒有形體的毀滅、有著人形的惡魔。

 《怪物》裡作為參照存在的雙生子妮娜,形容約翰是「絕對惡」——對世界懷有敵意和輕蔑到極致,那純粹的惡意就會如同小男孩惡作劇之後銀鈴般的笑聲一樣閃亮清脆。我想這個形容並不適合套用在秦妮亞這角色身上,因為在男人身上,和女人身上呈顯出來的惡,本質上也許不是那麼類同。

 更重要的是,約翰是作為雙胞胎妮娜的對比,好薩瑪利亞人天馬醫生的對極存在,他是否定詞綴,是負面的字根,他是劇情的推手,但是離開善良的人們他什麼也不是,甚至沒有人能叫出他怪物般的名字。

 而秦妮雅並不是。她不是某種本質,她是實存。一樣是為了主角(東妮、凱麗斯和蘿慈這三個女人)而存在的角色,她作為一個強盜,洗劫走她們人生中曾經最光明正向的部份:那是對人——準確說是對男人——的良善信任,溫暖、美好而柔軟,張開如擁抱,擁抱如恆久忍耐又有恩慈。那是她們生命早年因男人(大部份是父親)和女人(絕對是母親)而經受苦難後,不得不童眛地渴望著被男人愛和需要的求生本能。是的,就是無明的本能,這三個破損中的女人一直都被那種求索著什麼的力量牽引著,直到伏襲的強盜突如其來、當頭一棒。

 可是從另一個唯識的角度來看,秦妮雅並沒有掠奪什麼拿走什麼破壞什麼侵犯什麼,她只是帶來改變——她讓柔軟變成堅硬,堅硬變成堅強;她讓天真變成更事,更事變成世故;她不是婆須密多(Vasumitra)而比較像是逆緣菩薩,以肉身渡化女人遠離男人而不是相反;她是邪惡的神仙教母(Fairy godmother),用染血的紡紗針戳戮她們使她們流血、使她們失去男人而成為女人——從這點來看,她們最終都看破了男人的虛妄,明白了男性這種生物的本性,這何嘗不是一本關於女性的成長小說呢?

 秦妮雅確實是良家婦女的女性主義者會討厭的那種惡婊(咦?那有過善良的婊子嗎?):她吸取父權紅利成長壯大、她利用和踐踏她的同胞姊妹、她用男人期望的方式攀附阿諛男人,一個又一個……最惡質的是,她讓女性結盟顯脆弱無組織,像是在借來的空教室裡舔傷口的互助會,可是這麼說來就太扁平化這個角色了——即使我們讀者知道的秦妮雅,都只是從三個受害者訴說的版本中拼湊出來的惡女教典,但那還不是真正的她。

 如果,我說如果,這部小說真的包含了一個後現代女性主義角度的論述,像是這段:「同時這世界上所有的秦妮雅已經散布到各處,開始進行活動,淘光男人的口袋,迎合男性的幻想。男性的幻想,男性的幻想,難道女人的一切都要跟著男性的幻想走?無論是高高在上或雙膝跪下,全都是男性的幻想:你要不就強壯的照單全收,要不就軟弱的無能為力。就算你假裝不迎合男性幻想,也是一種男性幻想的表現:假裝你什麼都沒看見,假裝你擁有自己的人生,你可以洗你的腳、梳你的頭,對於一直在你腦中透過鑰匙孔偷窺的那個男人渾然不覺。你這女人的腦中有個男人在看一個女人。你在偷窺你自己。全世界的秦妮雅都仔細研究過這種情形,轉而將它變成她們的優勢;她們沒有被男人宿造成男性的幻想。她們自己塑造自已。她們偷偷溜進男人夢中;也溜進女人夢中,因為女人不但是男人的幻想,也是其他女人的幻想。只是不同的幻想而已。」我們難道不該把這段文字,視為作者對秦妮雅這女盜匪的最高讚譽和評價?她超越了女人的框架,也超越了男人的想像,她是超人,親手殺死尼采的上帝的那種。她簡直就帶來了一切苦,也破盡了一切苦。

 是了,這就是了,東妮—凱麗絲—蘿茲不是神聖的三位一體,而是代表理性的風之劍、代表靈性的水之盃、代表物性的土之幣,必須再加上代表慾情的火之杖,這幅構圖才完整。而誰是那黑色的火焰?那燒盡一切、沒有固相的烈焰,就是秦妮雅。她們完整了彼此,只有當她把她們身邊的男人燒乾後離開了她們,她們仨才該要聚在一起。

 但即使如此她也沒有真正離開過她們,她的缺席就是她的在場,她們三個人被秦妮雅聯繫在一起後就沒分開過——而當秦妮雅和她們其中一人在一起時,另外的兩人暫時放置成了逆位,不曾消失——我想,就連秦妮雅本身也不會是愛特伍心中最終極的女人理型,她們四個人加在一起才是。她們是真正意義上的同胎姊妹,有著失能父親和失職母親的四個失敗孤兒。當最後秦妮雅以半假不假的人生經驗和真實的死回應她姊妹們的憤怒後,回到家中的錢幣皇后(蘿茲)給予同性戀兒子物質財產作為祝福,聖盃皇后(凱麗絲)則和她陽剛進取的女兒在感情上達成和解,而無子的寶劍皇后(東妮)則用智慧理解了她的小侍者的忠誠,誤導了那些試圖探求唯一真理的男警探(雖然她也曾熱烈追求過唯一的真),最後還收留了權杖皇后的灰燼。

 秦妮雅最後還是死了。她沒機會說出自己版本的『真實』(或許對她而言也不甚重要)了。雖然巫婆不是一定得死,而且秦妮雅也不是巫婆。她是吃掉男人們的女人,而其他女人們則吃掉她——至少從她的生和死中擷取到了意義。她雖然看起來是最強的,但其實是她們姊妹之中最小的。Zenia的Z是ω,而她人生的句點也是其他人的α。瑪格麗特最後藉著東妮的嘴這樣說:「敵人是誰?為了什麼事她必須報仇?她的戰場在哪裡?它不在任何一處,而是無所不在,它是這個世界的結構;又或著它是不可見的,它在神經元中,也就是腦子裡閃爍、燃燒的微小而熾熱的火光。一朵電做成的花最適合秦妮雅,一朵像是電線走火的、明亮而致命的花,例如將要在火星中結籽的一朵熔化金屬做成的薊。

 不過,可怕的是,這樣的想法——比如說把秦妮雅想像成一個惡的啟蒙者,想像她誘領她們走入死蔭幽谷,讓她們在爬行的過程中習得新技能;她是吹響號角的毀滅天使,但死後必有新生。她們三人受的苦最後彰顯了某種意義,就連秦妮雅的行為和結束也是偉大計畫的部份拼圖——是不是我以順性別異性戀男性的立場,擅自想像了不可能存在的女性並且理論化,就好像將世上所有的惡果都歸於上帝的事功那樣,只是徒勞的一廂情願?男人特有的天真幻想?

 瑪格麗特‧愛特伍在尾聲的一開頭,好心地提醒著我們:「秦妮雅的故事並不真的存在,它不屬於任何人,僅僅是一則眾口相傳、千變萬化的謠言。和所以魔術表演一樣,你只看到她想讓你看到的,也可以說是你自己想看到的。她用鏡子來變魔術,觀看的人本身就是鏡子,但是在那個平面的影像背後空無一物,只有一層薄薄的水銀。」

 所以我們到底在角色身上看到了什麼?那是反映了我們觀察的方式還是我們自己本身?這個後設的思考,非常適合在掩卷之後,檢視我們內心對某些事物的信念,及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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